第五卷 折翼的祈禱 第二章

屋內一隅的古董鐘敲了六下。已是窗外微明的時刻,房內的夜色卻絲毫未見消退,天花板的周圍也看不見朝陽的晨曦。如此完善的遮光措施絕對不是薄薄的三夾板所能辦到的,若非內外各釘上兩層隔板,就是整個天窗都被水泥封死了。

任由鐘聲在耳際響起,靜信轉頭望向旁邊的方桌。陷入沉思的沙子似乎睡著了,只見她粉頸低垂,全身上下文風不動。靜信正想出聲喚醒沙子,要她回房休息,微妙的力學平衡卻在瞬間崩解。讓沙子整個人跌坐地上。

「——沙子!」

靜信不禁為之失聲,跌在地上的沙子卻並未回話。甚至連半點反應也沒有。驅使倦怠不已的肉體,靜信原本打算走近察看。卻受限於手腳上的束縛。這時房門開啟,單手拿著托盤的辰巳走了進來。

「原來在這裡。」

接著辰巳對著走廊出聲。

「找到人了。」

正志郎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,他向辰巳點頭示意之後。抱起地上的沙子走了出去。臉上的表情十分平和,似乎早已司空見慣。

「……她沒事吧?」

感受到靜信話中的擔憂。辰巳微笑以對。

「承蒙室井先生的關心,這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詭異。放心吧。小姐只是睡著了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辰巳聳聳肩,移開方桌上的檯燈,將托盤擱在床頭櫃。托盤上面擺著一支保溫瓶和幾份三明治。外面還罩著一層保鮮膜。

「他們想睡的時候就會這樣。每當黎明接近的時刻,就會在一瞬間失去意識,因此屋子裡面的遮光措施必須特別講究,讓他們隨時隨地都能陷入沉睡。」

「原來他們畏懼陽光。」

辰巳點點頭一解開靜信手腳的束縛。

「你跟正志郎都是人類?」

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
「因為你們白天的時候不想睡。也可以在陽光之下行動。」

「我不是問這個。」辰巳抬頭。「我想知道的是你問這個有什麼用意。難道你也想跟他一樣,成為小姐的協力者?」

靜信苦笑。

「你誤會了,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。如果你們是人類,就證明了屍鬼可以跟人類共生共存。」

「如果主人和奴隸的關係也算共生共存的話。」

「你們是屍鬼的奴隸?」

辰巳拿起保溫瓶倒了一杯咖啡,拆掉三明治的保鮮膜,然後拖了張椅子坐了下來,似乎打算監視靜信吃早餐。

「奴隸這個字眼並不妥當。他絕不會背叛我們,這層互信的關係是存在的;不過就算真的背叛了我們,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。」

辰巳的語氣十分輕快。就像跟朋友閑話家常似的。

「我們不需要正志郎,不過正志郎的確能發揮某種程度的作用,所以才把他擺在身邊。光是他提供的經濟援助,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大助益。不過就算他死了,我們也用不著發愁。千鶴在戶籍上是他的妻子,即使正志郎死了,千鶴和沙子也將繼承他的遺產。」

「桐敷夫人也有戶籍?」

「作假的門路多得是,看你怎麼用而已。所以正志郎是死是活並不重要。反正又不是只有他才能將遺產留給千鶴和沙子。不過正志郎可是個很重要的戰備糧,而且他又沒有逃跑的意思,當我們無法覓食的時候。就是靠他渡過難關的。就這點來看,屍鬼和人類的確是可以共生共存,而且只要讓一個屍鬼同時擁有五個獵物。不但屍鬼可以免除飢餓之苦,人類也能得享天壽。」

「很難找到這種人吧。」

「的確如此。其實一兩次的襲擊並不足以致死,只要給予適當的治療,幾天之後照樣生龍活虎。」說到這裡,辰巳搖頭苦笑。「所以正志郎是我們十分重要的糧食來源,兩者之間稱不上什麼對等關係。他的生命建立在利用價值之上,一日失去了利用價值。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。就像是屍鬼的奴隸一樣。正志郎臣屬於屍鬼,我們准許他的臣屬。」

「既然自稱『我們』,想必你也不是人類。」

「沙子管我叫做狼人,恐怖片裡面的狼人不都是吸血鬼的奴僕嗎?不過我不會變身就是了。」

「你不是屍鬼?」

「應該不是吧?我可以在陽光之下行動。也能接受人類的食物,最重要的是我從未經歷過死亡。」

靜信為之一愣。

「這種人並不多。有點類似突變種。葬儀社的速見也跟我一樣,我們都沒經歷死亡,直接變成另一種生物。」

靜信點點頭。

「你們大概有多少同伴?」

「不清楚。除了村子之外,同伴也從城裡帶了不少犧牲者回來,即使蘇醒的機率不高。人數也應該頗為可觀。」

「機率大概多少?」

辰巳笑了兩聲。

「想知道自己復甦的可能性嗎?」

靜信搖搖頭。辰巳想了一會之後回答。

「大概十分之一吧。」

「嗯。」靜信雙目低垂。「你知道家父的現況嗎?」

「令尊復甦了。」辰巳的回答十分乾脆。「不過我不能讓你見他一面。令尊雖然復甦了,卻還是癱瘓在床,江淵表示生前的傷害無法修補。」

「……嗯。」

父親對第二個人生充滿了期望。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。一想到這裡。靜信不由得為之唏噓。

「所以你復甦的機率不小,這個答案還滿意吧?」

「我對復甦與否沒什麼興趣。」

「聽你的口氣,似乎不怎麼關心自己的死活。」

「當然不是。」靜信看著自己的雙手。「我只是不想蘇醒、不想髒了這雙手罷了。如果蘇醒的命運無法避免,我寧願選擇一死,可是若問我是否想死,我的答案卻是否定的。我不想死。我畏懼死亡。」

「看不出來。」

「現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冷靜,主要是因為我還不相信自己會死,也不相信你們真的會致我於死。」

「勸你還是捨棄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吧。」辰巳輕笑。「以前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,有一種殺人兇手被稱為快樂殺人者,這種人跟被害者聊上一段時間之後,就會狠不下心動手殺人。在他們的心裡,被害者已經從『東西』變成活生生的『人』了,而那些傢伙似乎對於殺害跟自己對等的同類十分抗拒,因此被害者為了保住一命,往往會儘可能的與兇手交談。可惜的是這一招對我們沒用,你只是白費心機罷了。」

靜信苦笑不已。

「之所以不停的跟你聊天,純粹是因為沒其他事情可做。如果你們肯給我紙筆,我自然會安靜下來。」

辰巳笑笑,表示會替靜信詢問。

「時代雖然不同。人的本質卻沒改變多少。剛開始每個人都不願意襲擊獵物,大家都將傷害他人視為畏途。有些人是恐懼犯罪本身的意義,有些人則是恐懼犯罪之後必須面對的懲罰。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,大家都不願意背負這種沉重的壓力。不過人心真的是巧妙的玩意,很容易被習慣所左右,害怕受罰的人更是容易習慣。一旦他們發現即使傷害他人也不會受到懲罰,自然就不會有所介意。另一種人雖然需要長一點的時間才能適應,不過也是遲早的問題而已,只要多歷練個幾次,自然會將人類視為單純的食物。」

「太可悲了。」

「可悲?」

「難道不是嗎?」靜信想起阿徹。「生命的模式徹底改變了。卻依然保留以往的意識。」

「或許吧。所以大家為了保護自己,只好學習如何將人類視為食物。學得好的人不會餓肚子,也不會跟人類說話。即使對方跟自己攀談,我們也不會回答。否則一旦聊開了之後,動手的時候就會被罪惡感所苦。不過這也是可以習慣的,有些同伴就特別喜歡跟人類交談,覺得對方人還不錯的話,再趁天色未亮的時候下手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沙子說屍鬼和人類的關係十分特殊,老實說我也有同感。全世界大概只有屍鬼和人類是使用同一種表記、處於同一個體系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。即使彼此見面交談、對對方留下好感,該襲擊的時候依然不會手軟,說不定反而更加高興。畢竟將自己不喜歡的傢伙當成食物,對食慾多多少少也有影響,還不如挑自己欣賞的獵物下手。於是就花時間跟對方培養感情,等到時機成熟之後再加以襲擊,這樣子就不會產生矛盾感了。」

「就跟你一樣?」

辰巳笑得十分得意。

「或許旁人認為我的觀念前後矛盾,不過我可不這麼覺得。所以你還是別對我有所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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