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 幽鬼之宮(下) 第十四章

二十二日清晨,安森和也被異樣的聲響吵醒。起身一看,發現睡在身旁的妻子全身抽搐。安森家的人連忙叫了輛救護車,可是才剛送到互助醫院,淳子就斷氣了。醫生診斷的結果,確定死因是急性心臟衰竭。

安森厚子對媳婦的猝死感到十分難過,內心也浮現出伊藤郁美的臉孔。厚子一直對「死而復生」這四個字念念不忘,她總覺得村子裡有某種東西試圖奪走大家的生命。不知名的物體就像傳說中的惡鬼,只會在夜晚時分出現,它將分家的人啃噬殆盡之後,潛入厚子的家。厚子一直有種預感,帶來死亡的惡鬼將在身旁張牙舞爪,直到家破人亡才肯罷休。

(太誇張了,根本不可能嘛。)

世界上哪來的死後復生?只有像郁美那種迷信的人,才會相信這種荒謬的說法。郁美氣勢洶洶地跑去興師問罪,到頭來卻變成村頭村尾的笑柄,這點厚子當然也有所耳聞。

然而帶著媳婦的遺體返回村子的時候,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色卻令她感到莫名的不祥。接連死去的村民、拋棄村子遠赴他鄉的人們、以及不斷從外地遷居過來的新住民。絕大多數的新住民都跟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一樣的神秘,幾乎沒有人跟他們打過照面,這點倒是跟兼正的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住民、隨處可見的空屋、以及隱藏在空屋之內的黑暗。死亡的陰影逐漸蔓延,潛伏在村子裡的每一個角落。

(世界上沒有什麼惡鬼。)

厚子試著說服自己。

(可是……)

建材行這陣子厄運連連,厚子家也好不到哪去。包括義一在內,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已經死了兩個人。厚子不是個迷信的人,可是一連串的不幸卻讓她心裏面有疙瘩。

找個時間到溝邊町的神社消災解厄好了,厚子心想。即使只是求個心安,也總比什麼都不做要來得好。

這時丈夫一成自言自語了起來。

「淳子的葬禮該怎麼辦?」

「什麼怎麼辦?」厚子反問。面帶憂鬱的一成直視前方,手中握著方向盤。

「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被忽略了,甚至連佛事和神事都變成了一種形式,不再具有意義。」

「嗯,說的也是。」

「有些事情還是省不得,所以我想替淳子舉辦一場隆重莊嚴的葬禮。不過淳子好像已經跟外場葬儀社簽約了。」

厚子搖搖頭。神情十分黯然。這陣子淳子的行為十分古怪,生了病不去尾崎醫院,竟然跑去江淵診所求診,而且還跟外場葬儀社簽訂什麼生前契約。想到這裡,厚子看了看兒子駕駛的前車。不知情的和也得知淳子簽訂生前契約之後,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,厚子和一成則感到有些尷尬,也有些狼狽。簡直是觸霉頭嘛,厚子心想。而且契約明定的葬禮是無宗教信仰,也就是說不會邀請僧侶到場,這對跟佛寺關係密切的安森家而言,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
「我看還是照淳子生前的意思吧。」

「開玩笑,那怎麼可以?」

「叔父過世的時候,只有副住持一個人出席而已,我想佛寺一定忙不過來了。在這種節骨眼上增加佛寺的負擔似乎也說不過去,再說淳子生前喜歡熱鬧,如果葬禮太過冷清的話。叫她怎能走得安心?」

「……說的也是。」

「葬儀社的儀式雖然古怪了點,卻是從頭到尾通通包辦。既然雜事可以交給他們處理,我們才能好好的替淳子設想身後事。」

一成的說法打動了厚子的心,她看著手中的死亡證明書。家裡一旦有人死了,就必須將死亡證明書送到公所。如此一來才能獲得埋葬許可。這陣子到底送交了多少死亡證明、又拿到了多少埋葬許可?自己又為了多少場葬禮勞心勞力?村子裡的葬禮幾乎從未斷過,老實說厚子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,如果可以將大大小小的雜事交給別人處理,自己只要一心一意的辦好媳婦的身後事,豈不是輕鬆許多?厚子並非不尊重死去的媳婦,她只是累了、想喘口氣而已。

「好吧,等一下跟和也談談看。」

「我說老伴啊,淳子的喪事結束之後,找個時間去拜一拜八幡大菩薩吧。」

厚子用力地點點頭。

「嗯,我也有同感。」

2

二十二日,秋高氣爽的大晴天,律子穿著喪服出門。尾崎家依然籠罩在哀傷的氣氛中,黑色和白色的人影絡繹不絕。眼前的光景彷彿是村子的一部份,讓律子感到十分熟悉。

進入會客室與其他同事碰面之後,大家開始分配今天的工作。律子走進客廳跟敏夫打個招呼,敏夫的臉色雖然比昨天好看許多,卻還是難掩憔悴之色。

「院長,你不要緊吧?」

律子的關心換來敏夫的苦笑,有點自我嘲諷、又有點無奈的笑容。

「你放心,死不了人的。俗語說好人不長命,所以我一定是不死老妖精。」

「院長真愛說笑。」

「窩在診療室裡面還比較輕鬆,真不知道這種酷刑到底何時才會結束。」

敏夫一如往常的態度讓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。帶著微笑回到工作崗位。恭子的父母在女兒的靈前泣不成聲,旁人都為之鼻酸。

武藤和妻子站在接待處,律子和其他護士負責招待前來弔唁的賓客。人群之中並未見到聰子的身影。

「安代,聰子昵?」

「還沒來。我想應該不會來了。」

清美嘆了口氣。

「昨天跟老夫人吵得那麼凶,聰子大概真的辭職了。」

「不至於吧?」

律子不相信聰子真的會辭職,安代和清美卻好像早已心裡有數。

「大家都知道院長有他的事情要忙,可是站在聰子的角度來看,院長的反應的確是太無情了點。更何況聰子跟小雪的感情那麼好,小雪的失蹤當然會讓她十分擔心。再加上老夫人昨天說的那些話、其他村民視我們為瘟神的態度,別說聰子想辭職了。連我這個老資格的護士都會受不了。」

清美的說法獲得安代的贊同。

「如果村子裡平平安安的,到還可以為了薪水暫時忍一口氣;可是現在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,聰子為了配合醫院的政策,不但從家裡搬了出來,還甘冒遭到感染的風險,犧牲周末假日留在醫院加班,如今遇到了那麼多不愉快,也難怪她會萌生不如求去的念頭。」

「……或許吧。」

「聰子本來就不是外場人,她為這個村子做得已經夠多了。即使不願意繼續為醫院效力,也沒有人可以苛責她。」

律子點點頭。明知聰子的辭職是必然的結果,心裡還是有些感傷。律子總覺得身旁的人一個一個的遠離,自己被孤立在看似熟悉、卻又十分陌生的環境中。

國道的畫面浮現腦海。消失在晨霧中的國道,就是律子在那個夏日早晨所掌握的「尋常」。

坐在店門口的多津眯起眼睛,看著身穿喪眼的人群逐漸往北移動。

終於輪到尾崎醫院辦喪事了。前幾天田茂家才剛舉行葬禮,蔓延全村的異象已經滲人村子的中樞。

「想不到連尾崎家也逃不了。」

彌榮子感慨萬千。武子隨口應了一聲,打量著眼前的送葬隊伍。文具店門口籠罩在沉默之中,笈太郎的適時出現打破了僵局。

「多津!多津!」

笈太郎氣喘吁吁地跑進來。

「聽說伊藤郁美不見了,這事你知道嗎?」

「什麼?」多津瞪大雙眼。「你是說她失蹤了嗎?難怪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。」

「就是說啊。我也好久沒見到郁美了,心裏面納悶得緊,於是就跑到她家看看情況。結果郁美的家裡空空如也,鄰居說她大概一個星期之前出門,聽說是要去拜訪親戚,結果一去就沒回來了。」

多津眼珠一轉。

「那豈不是她跑去兼正家興師問罪的時候?」

「好像是吧,第三天就沒見到她了。鄰居說她把玉惠一個人留在家裡就離開村子去拜訪親戚了。」

「鬧出那麼大個笑話,也難怪她沒臉待在村子裡。」

語畢,彌榮子嘆了口氣。武子聳聳肩膀,似乎有點不以為然。

「他也會覺得丟臉啊,真是意想不到。」

「郁美的臉皮雖然厚,卻也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。」笈太郎替郁美說話。「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去找親戚,難免讓別人多做聯想。而且昨天晚上玉惠也說要搬去跟媽媽住,從此不再回來了呢。」

「哎。」彌榮子嘆氣。「這下子就更寂寞了。」

武子不以為然地看著彌榮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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