結城站在房門口。剛開始他以為兒子仍在熟睡,於是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關掉桌上的檯燈,卻猛然發現兒子沒有呼吸。呆了好一陣子之後,結城才驚覺夏野已經死了。
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就是「那個」,敏夫所描述的疾病。除了「那個」之外,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。
結城就這樣呆坐在兒子的床邊,之後才緩緩起身呼喚妻子過來,同時指示面無表情的妻子撥通電話到尾崎醫院。接獲通知之後,敏夫立刻在第一時間內趕到,然後鐵青著一張臉,在死亡證明書寫下「急行腎衰竭引發敗血症」的字樣。結城覺得敏夫的眼神充滿了責備之意,彷彿在質問他為什麼不早點帶夏野來看醫生。
「剛開始的時候,他的精神還算不錯,經常跟我有說有笑的,一點都不像是個病人。所以——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敏夫冷冷的回答。「……接下來有什麼打算?」
結城不明白敏夫指的是什麼。
「村子裡有人過世的時候,多半會立刻聯繫佛寺以及互助會的主委,或者是直接委託葬儀社。不知道你打算怎麼做?」
結城低頭不語。他可以遵照一般人的習慣請葬儀社處理後事,也可以比照其他村民的做法,由佛寺和互助會全權負責。
「……院長有什麼建議?」
「就醫生的立場而言,當然是希望予以火葬。我想結城兄應該也比較能接受這種做法才對。」
結城伸直了背脊,莫名的危機意識湧上心頭。將兒子的遺體火化,這似乎代表了某種無法挽回的局面,令結城感到十分不安。然而事情已成定數,沒有人可以改變夏野的命運。結城的理智雖然告訴自己要接受兒子已經死了的事實,感情上卻認為一旦採取火葬,就等於是承認兒子與自己從此天人兩隔永遠不再相見。
「我想請互助會幫忙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我希望兒子成為這個村子的一份子。他已經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歸屬,現在既然死了,當然要回歸這片土地。如果夏野還活著的話,一定也希望我這麼做。」
「既然如此,我也不便勉強。」敏夫嘆了口氣。「治喪主委由我負責聯繫,佛寺那邊呢?」
結城陷入沉思,敏夫連忙補充說明。
「結城兄,我並不是在踢佛寺說話,不過若想令郎葬在村子裡,就必須向佛寺租借墓地才行。結城兄在村子裡沒有墓地,雖然可以立刻向鄉公所提出申請,不過申請手續十分繁雜,恐怕有緩急不濟之虞。而且溝邊町那邊已經有好幾十年沒有頒發墓地申請的許可了。」
「一定要取得許可嗎?」
「是的,需要縣長的許可。與其現在才開始辦理手續,還不如請佛寺幫忙來的實際。」
「那就麻煩院長幫忙了。」
敏夫點點頭。
「沒問題,我會跟佛寺那邊聯絡一聲。接下來的事情治喪主委會負責處理,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小池先生請教。」
「謝謝。」結城點點頭,頹然坐在兒子的床邊。除了獃獃的看著兒子的遺容之外,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。敏夫告辭之後不久,玄關傳來有人叫門的聲音。結城沒有心情,也不想去迎接訪客,對方卻徑自走進屋裡,開始尋找結城的身影。
「結城兄——啊……」
房門被打開了。結城回頭一看,廣澤和武藤就站在門口。
「我一接到武藤兄的電話,就跟他一起趕了過來。」
一旁的武藤點點頭。敏夫離開之後不久,就打了通電話請武藤過來幫忙,於是武藤便與隸屬於同一個治喪互助會的廣澤聯袂趕到結城家。
神情黯然的結城,他的兒子就一動也不動的躺在旁邊的床上。同樣身為同時愛兒的父親,眼前的景況讓武藤感到格外的凄涼。
「結城兄,我——」
武藤本想說「我明白你心裏面的痛苦」,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。他伸出雙手握住結城的肩頭,結城的身子俯的更低了,微弱的嗚咽從喉頭傳出。
廣澤站了起來,他認為可以將結城放心交給武藤。同樣是痛失愛子的父親,武藤一定可以體會結城的心痛與難過,即使自己說了再多安慰的話語,也比不上武藤的輕拍肩頭。還有其他事情要幫忙呢,廣澤心想。於是他走出房間,開始準備喪禮的事宜。治喪主委等一下就會趕到,不過還是有幾件事情必須先行準備。
廣澤在屋子裡走來走去,最後在起居室發現了小梓的身影。小梓面無表情的呆坐在地上,彷彿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。
「大嫂,還請節哀順變。」
小梓嚇了一跳。她回過頭來看著廣澤,緩緩地點頭。
「對不起,請問家裡有神壇嗎?如果有的話,必須先以白紙覆蓋才行。」
「沒有。」小梓的回答十分虛弱。
「有沒有夏野穿的睡衣或是夏季和服?」
得到的回答一樣是心不在焉的「沒有」。廣澤帶著憐憫的眼神看著小梓,打了通電話回家,要妻子準備一些東西帶過來之後,走到洗手間準備盛水替夏野凈身。
廣澤離開之後,起居室只剩下小梓一個人。她一直呆坐在地板上,試圖理解家裡面為什麼會多出一個陌生人。
好一陣子之後,小梓才想起自己的兒子已經死了。「死亡」這個字眼浮現在小梓的腦海,就像無根的浮萍飄浮在虛無的空間之中。
「……我要打電話。」
這個念頭跟「死亡」毫無關聯,就這樣在小梓的腦海中突然浮現。小梓看了看牆上的時鐘,拿起話筒撥了通電話到夏野就讀的學校。
電話響了十幾聲之後,才傳來學校職員毫無情感的應答聲。
「我是一年級的小出——不,結城的母親。」
「是,你好。」夏野的父母未正式登記,負責處理學籍資料的職員印象十分深刻。
小梓開口說話,詞句如連珠炮一般脫口而出,完全不經思考,連她自己都覺得說話的語調出奇的尖銳。
「犬子臨時決定轉學,現在已經在另一所學校就讀了。過幾天我會到貴校補辦轉學手續,還請多多見諒。」
職員似乎說了些什麼,小梓卻絲毫不予理會。將訊息帶到之後,小梓毫不猶豫的掛上電話,凝視著虛空發獃。
好累,身邊的一切都離自己好遠。
這時小梓下意識的將右手伸進襯衫的袖子裡面,抓抓手臂的內側。那裡有兩個小小的疤痕,讓小梓癢得不得了。
2
早課還沒開始,靜信就接獲結城夏野的訃聞。小池老人表示家屬希望讓死者葬在村子裡,所以想跟佛寺租借墓地,順便藉這個機會成為信眾。
「結城家也跟武藤家一樣希望採取土葬,還請副主持多多幫忙。」
「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,不過……」握著話筒的靜信抬頭看著牆上的行事曆。「不瞞您說,後天的時間都已經排滿了。」
「後天……?啊,明天不宜祭葬。」
「可能得請結城先生移駕其他佛寺了。如果一定要在本寺辦法事,大概只剩下明天的時間,要不就是等到十八日。」
「十八日不行,拖太久了。」小池老人陷入沉思。「而且十八日那天說不定另有要事,我看就明天吧。事出突然,我想結城先生應該能夠體諒才是。」
「好,我明白了。」靜信點點頭,在黑板上寫下行程,接著交代光男整理墓地,然後就直接前往大殿。早課結束之後,靜信徑自走回辦公室,卻在半路上被人叫住。
「副主持,請您留步。」
回頭一看,原來是開雜貨店的千代。千代是個虔誠的信徒,每天早上都會前來打掃佛寺,然後參加早課。
「副主持最近好像很忙。」
「還好。」靜信含混以對,千代卻以銳利的眼神直盯靜信的雙眼。
「……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?」
短短的這句話讓靜信心頭一震,千代的不安與期待溢於言表。說完之後,千代就一直看著靜信,等著靜信給她一個答案。
「……沒事,您太多慮了。」
靜信勉強擠出這個回答。得到答案的老婦人再度向靜信深深一鞠躬,踏著緩慢的步伐離開大殿,只留下靜信獨自承受良心的苛責。
情況已經惡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,接二連三的死者壓得佛寺喘不過氣來。或許敏夫說的沒錯,現在不是唱高調的時候,一定要有人站出來舉止慘禍的蔓延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
煽動郁美的行為的確欠缺思慮,然而沒有人能責怪敏夫。靜信並不是氣憤敏夫不經思考的舉動讓情況變得更糟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