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盛極而衰 第73章

聽說在那天夜裡,西行宮門口豢養的深潭蛟死得浮起一片白花花的肚皮。

鎖仙台的大殿被崩成了渣,困龍鎖一撤,原地就只剩下了一個空蕩蕩檯子,被瓢潑大雨一通沖,流下來的水都帶著血腥味。

十州山下的妖魔鬼怪們無頭無尾地鬧騰了一宿,各自為戰,與山中修士們衝突了數場,打得昏天黑地,山林間的野獸望風而逃,山下無數村寨被波及,偏偏此事並非流寇與強盜作亂,官兵們非但一概管不了,還得跟著老百姓一起逃命。

朝廷反應不可謂不快,隔日天衍處便派了人來,可惜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勝於無——出身名門的修士們自視甚高,哪個聽朝廷調派?南疆那一群魔修們更是行事顛倒,人數眾多,鬧一場換一個地方,也看不出有什麼訴求,完全就是縱著性子禍害。

天下盛景的十州山下遭了大難,有野殍千里、白骨遍地,屍毒與疫病污染的水源流毒甚廣,無數凡人百姓流離失所。

各派修士打起架來不管不顧,來回引動天地清氣,弄得當地五行混亂,時而發水,時而著火,轉眼間晴天里落了雪,雪裡又長出被強催出來的夏花,病病歪歪地跟泥土裡不明所以的寒蛩面面相覷。

陰陽顛倒了三四天,終於引來了天地震怒,其中一道神雷將鎖仙台一分為二。

這彷彿預示著一個神魔混戰、秩序崩壞的開始。

卞旭絲毫沒有停留,從鎖仙台上下來就直接轉身回了玄武堂,之後立刻宣布閉關,誰找也不肯再露面。

白虎山莊的莊主本人從一開始就沒出現過,無論是暗訪南疆,還是處理鎖仙台上的事故,都只派了一干弟子與一個急了就罵人「龜兒子」的長老,一度甚至傳出謠言,說白虎山莊莊主之所以不露面,其實是早就隕落了。

至此,當年鎮守四方、如同四條天柱的四聖們隕落的隕落,沉寂的沉寂,隨著他們黯然離場,一個漫長而平安的時代好像也已經過去了。

天下動蕩,凡人與修士人人自危。

千丈高樓與笙歌不夜的繁華好像冰上一層華美而脆弱的浮雕,一盆沸水潑上去,當即便化了個面孔模糊。

不過這些事,程潛都沒顧上理會了。

當日他徑直和唐軫離開鎖仙台,在十州山山腰下的一座簡易客棧落腳,頭一回見識了被自己的真元反噬是什麼滋味。

反噬發作起來時,嚴爭鳴額角跳出了幾道青筋,好像隨時要破皮而出,手掌無意中握住石床的床邊,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喉嚨里溢出來,半掌厚的石頭床被他一下捏成了一堆碎石粉。

唐軫大聲道:「小崽子們都出去,這不是玩的,沒有元神的也躲遠一點……唔!」

他話音沒落,嚴爭鳴身上突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劍意,來自劍神域的冰冷森然,任誰正當其面也受不住。

唐軫一口氣沒上來,臉色難看地往後退了幾步,伸手按住自己翻騰的胸口。

整間客棧都在搖搖欲墜,頂樑柱上「噗噗」幾聲,那四溢的劍意無聲無息,只是稍稍擦邊,立刻就在木石之上留下一道數寸深的口子。

唐軫伸長胳膊一抓程潛的肩膀,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進了他肩頭一處傷口中,程潛整個人一激靈。

「別愣著,我扛不住他的劍氣,靠你了,不能讓他的真元全部流瀉出來,否則不但他肉身撐不過困龍鎖的傷,這方圓幾里都得被他波及,誰也跑不了!」

程潛立刻回過神來,周身真元不遺餘力地四散而出,將整個客棧包裹在其中,形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,將嚴爭鳴反噬的劍氣困在其中。

可他本身就只會打打殺殺,替人療傷也好、當助力也好,這種事他根本沒幹過,內府時刻承受著來自劍修無意識的攻擊,還要小心翼翼地不給對方傷上加傷,雙方頓時僵持在了那裡,不過半柱香的工夫,程潛額角已經見了汗。

嚴爭鳴彷彿受著千刀萬剮一樣,脫力地躺在石床上,哼都哼不出聲來。

他似乎是醒著,眼神卻是渙散的,意識掙扎沉浮片刻,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,嚴爭鳴徒勞地用已經痙攣的手指在空中試著抓什麼,自覺用盡全力,卻根本只有手指尖微微顫動,毫無血色的嘴唇開闔了一下,似乎是叫了一聲「小潛」。

唐軫雙手掐了一個複雜的手訣,下一刻,程潛便覺一陣溫水似的清風汩汩地自他身邊流過,腰間傷口與淤青被「那東西」掃了個邊,頓時修復如初。

那陣清風原原本本地沒入嚴爭鳴體內,嚴爭鳴微微動了動,後背劇烈地起伏了一下,似乎是微許有了些意識,唐軫的臉色頓時像死過了一次一樣灰敗了下去。

唐軫趁他有意識,忙道:「嚴掌門,將你的劍氣收一收!」

嚴爭鳴其實聽見了,只是有心無力,他覺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,心裡茫然地想道:「師父,練劍這麼疼,我再也不想練了。」

唐軫滿頭冷汗地轉向程潛:「不能耽擱了!」

程潛咬咬牙,突然強行收緊自己的真元,硬將四散的劍氣推了回去,劍氣在看不見的網中來回衝撞,他只覺自己內府與氣海間刀兵尖鳴,一時有種被萬箭穿心的錯覺。

等在門口的李筠只覺裡面突然爆出一陣強光,窗欞巨震,隨後眨眼間漫上了一層冰花,凍得結結實實。

李筠將探頭探腦的水坑往後一扒拉,一把推開凍挺了的客棧屋門——

程潛單膝跪在地上,緊緊地抱著嚴爭鳴,一身破衣爛衫被血跡浸透了一半,濕淋淋地貼在身上,李筠肝顫地上前一步,輕聲叫了一聲:「小潛?」

程潛似乎想站起來,腳下卻踉蹌了一步,李筠忙衝進屋裡,將他扶起來:「你也太玩命了!」

程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。

「暫時沒事了。」唐軫狼狽地站起來,深深地看了暈過去的嚴爭鳴一眼,「剩下的看運氣吧。」

他們沒有在十州山久留,程潛只是稍微調息片刻,第二天一早就借唐軫的飛馬車返回了扶搖山莊。

飛馬體態輕盈,膽子細小,嚇得不肯跑,水坑只好親自駕車,用兩團彤鶴真火烤著馬屁股,將兩匹飛馬趕得嘰嘹暴跳,瞎家雀一樣悶頭亂飛。

唐軫早已經不耐勞頓,靠在一角睡了過去,他醒著的時候眉目溫潤,風度翩翩,睡著了卻連氣息都極低,周身散發著一種陳朽的鬼氣。

年大大在一旁小雞啄米,六郎一聲不吭,李筠默默地靠著車門坐著,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層說不出的心事重重里。

程潛抱著毫無知覺的嚴爭鳴,靠著馬車車壁,他從嚴爭鳴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痛苦神色,好像只是不耐煩聽講經,在雲山霧繞的傳道堂中打個盹那樣。

程潛想起小時候,師父讓他住在清安居,是讓他清靜安神,少想那麼多,那麼為什麼讓大師兄住「溫柔鄉」呢?

是早料到了他這一生,只有年少時片刻的無憂么?

馬車外風雨如注,彤鶴的真火好像一盞搖搖欲墜的風燈,微弱地划過濕漉漉的人間夜空。

這時,一直望著車窗外的六郎忽然打破沉寂,開口說道:「我發現自己變成這副人不人、鬼不鬼的模樣時,曾經有一度不想活了。」

他幾乎不在人前開口,久而久之,眾人都懷疑他被魔修附身後壞了嗓子,成了半個啞巴。

「凡人沒什麼不好啊,」年大大打了個哈欠,略微清醒了些,接話道,「生老病死,田園家常,到老了含飴弄孫,最後和列祖列宗一起葬在祖墳里,來世又是一個爹疼娘寵的小嬰兒。」

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,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,低聲道:「當凡人的滋味你不懂,你隨意掐一個手訣,便引來風雨大作、洪水滔天,淹到哪裡全然不管,山下的凡人呢,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,早晨醒來一看,發現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間都毀了,一輩子辛苦置下不過這一點薄產,沒了。」

年大大一滯:「這……」

「這些是比較幸運的,起碼有命背井離鄉,」六郎說道,「剩下的可能在睡夢中被塌下來的房子壓在身上,可能被迸濺的刀兵誤殺,或者攔哪個魔修的路,死無葬身之地……回頭大家只會說那一戰誰勝誰負,哪裡的英雄斬殺了多少魔修,其他的沒人會提。」

六郎低低地笑了一聲,說道:「就好像人走在街上,踩死幾隻螞蟻一樣,一般人不會特意去踩,可是踩死了也沒人會注意。」

「這沒什麼,」李筠懨懨地說道,「眾生皆為螻蟻,一部分又要將另一部分人當成螻蟻,好暫時忘卻自己也是螻蟻而已,人間喜怒哀樂從不由人,活一天受一天吧……你看我們家掌門師兄,跨入劍神域的劍修,別人見了都躲著他走,不也照樣每天活得很痛苦么?」

「痛苦」兩個字彷彿撥動了程潛一根神經,他低下頭,執起嚴爭鳴一隻手,按在那微弱的脈門上,他從前感受得到大師兄的辛苦,卻從未覺得這人這樣脆弱過,程潛只是在一邊看著,就覺得心裡坐立不安的難過。

程潛探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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