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寶玉正自發怔,不想黛玉將手帕子甩了來,正碰在眼睛上,倒唬了一跳,問是誰。林黛玉搖著頭兒笑道:「不敢,是我失了手。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,我比給他看,不想失了手。」寶玉揉著眼睛,待要說什麼,又不好說的。
一時,鳳姐兒來了,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來,遂約著寶釵,寶玉,黛玉等看戲去。寶釵笑道:「罷,罷,怪熱的。什麼沒看過的戲,我就不去了。」鳳姐兒道:「他們那裡涼快,兩邊又有樓。咱們要去,我頭幾天打發人去,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,把樓打掃乾淨,掛起帘子來,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,才是好呢。我已經回了太太了,你們不去我去。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。家裡唱動戲,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。」
賈母聽說,笑道:「既這麼著,我同你去。」鳳姐聽說,笑道:「老祖宗也去,敢情好了!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。」賈母道:「到明兒,我在正面樓上,你在旁邊樓上,你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,可好不好?」鳳姐兒笑道:「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。」賈母因又向寶釵道:「你也去,連你母親也去。長天老日的,在家裡也是睡覺。」寶釵只得答應著。
賈母又打發人去請了薛姨媽,順路告訴王夫人,要帶了他們姊妹去。王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,二則預備著元春有人出來,早已回了不去的,聽賈母如今這樣說,笑道:「還是這麼高興。」因打發人去到園裡告訴:「有要逛的,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。」這個話一傳開了,別人都還可已,只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子,聽了這話,誰不要去。便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,他也百般攛掇了去,因此李宮裁等都說去。賈母越發心中喜歡,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,都不必細說。
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,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,人馬簇簇。那底下凡執事人等,聞得是貴妃作好事,賈母親去拈香,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,況是端陽節間,因此凡動用的什物,一色都是齊全的,不同往日。少時,賈母等出來。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,李氏、鳳姐兒、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,寶釵、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,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。然後賈母的丫頭鴛鴦、鸚鵡、琥珀、珍珠,林黛玉的丫頭紫鵑,雪雁、春纖,寶釵的丫頭鶯兒、文杏,迎春的丫頭司棋、綉桔,探春的丫頭待書、翠墨、惜春的丫頭入畫、彩屏,薛姨媽的丫頭同喜、同貴,外帶著香菱,香菱的丫頭臻兒,李氏的丫頭素雲、碧月,鳳姐兒的丫頭平兒、豐兒、小紅,並王夫人兩個丫頭也要跟了鳳姐兒去的金釧、彩雲,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另在一車,還有兩個丫頭,一共又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娘並跟出門的家人媳婦子,烏壓壓的佔了一街的車。賈母等已經坐轎去了多遠,這門前尚未坐完。這個說:「我不同你在一處」,那個說「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」,那邊車上又說「蹭了我的花兒」,這邊又說「碰折了我的扇子」,咭咭呱呱,說笑不絕。周瑞家的走來過去的說道:「姑娘們,這是街上,看人笑話。」說了兩遍,方覺好了。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,早已到了清虛觀了。寶玉騎著馬,在賈母轎前。街上人都站在兩邊。
將至觀前,只聽鐘鳴鼓響,早有張法官執香披衣,帶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。賈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,賈母在轎內因看見有守門大帥並千里眼、順風耳,當方土地、本境城隍各位泥胎聖像,便命住轎。賈珍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。鳳姐兒知道鴛鴦等在後面,趕不上來攙賈母,自己下了轎,忙要上來攙。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,拿著剪筒,照管剪各處蠟花,正欲得便且藏出去,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。鳳姐便一揚手,照臉一下,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,罵道:「野牛肏的,胡朝那裡跑!」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,爬起來往外還要跑。正值寶釵等下車,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,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,都喝聲叫「拿,拿,拿!打,打,打!」
賈母聽了忙問:「是怎麼了?」賈珍忙出來問。鳳姐上去攙住賈母,就回說:「一個小道士兒,剪燈花的,沒躲出去,這會子混鑽呢。」賈母聽說,忙道:「快帶了那孩子來,別唬著他。小門小戶的孩子,都是嬌生慣養的,那裡見的這個勢派。倘或唬著他,倒怪可憐見的,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?」說著,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。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來。那孩子還一手拿著蠟剪,跪在地下亂戰。賈母命賈珍拉起來,叫他別怕。問他幾歲了。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。賈母還說「可憐見的」,又向賈珍道:「珍哥兒,帶他去罷。給他些錢買果子吃,別叫人難為了他。」賈珍答應,領他去了。這裡賈母帶著眾人,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。外面小廝們見賈母等進入二層山門,忽見賈珍領了一個小道士出來,叫人來帶去,給他幾百錢,不要難為了他。家人聽說,忙上來領了下去。
賈珍站在階磯上,因問:「管家在那裡?」底下站的小廝們見問,都一齊喝聲說:「叫管家!」登時林之孝一手整理著帽子跑了來,到賈珍跟前。賈珍道:「雖說這裡地方大,今兒不承望來這麼些人。你使的人,你就帶了往你的那院里去,使不著的,打發到那院里去。把小幺兒們多挑幾個在這二層門上同兩邊的角門上,伺候著要東西傳話。你可知道不知道,今兒小姐奶奶們都出來,一個閑人也到不了這裡。」林之孝忙答應「曉得」,又說了幾個「是」。賈珍道:「去罷。」又問:「怎麼不見蓉兒?」一聲未了,只見賈蓉從鐘樓里跑了出來。賈珍道:「你瞧瞧他,我這裡也還沒敢說熱,他倒乘涼去了!」喝命家人啐他。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,違拗不得,有個小廝便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。賈珍又道:「問著他!」那小廝便問賈蓉道:「爺還不怕熱,哥兒怎麼先乘涼去了?」賈蓉垂著手,一聲不敢說。那賈芸,賈萍,賈芹等聽見了,不但他們慌了,亦且連賈璜、賈扁,賈瓊等也都忙了,一個一個從牆根下慢慢的溜上來。賈珍又向賈蓉道:「你站著作什麼?還不騎了馬跑到家裡,告訴你娘母子去!老太太同姑娘們都來了,叫他們快來伺候。」賈蓉聽說,忙跑了出來,一疊聲要馬,一面抱怨道:「早都不知作什麼的,這會子尋趁我。」一面又罵小子:「捆著手呢?馬也拉不來。」待要打發小子去,又恐後來對出來,說不得親自走一趟,騎馬去了,不在話下。
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去,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說道:「論理我不比別人,應該裡頭伺候。只因天氣炎熱,眾位千金都出來了,法官不敢擅入,請爺的示下。恐老太太問,或要隨喜那裡,我只在這裡伺候罷了。」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,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「大幻仙人」,如今現掌「道錄司」印,又是當今封為「終了真人」,現今王公藩鎮都稱他為「神仙」,所以不敢輕慢。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里去,凡夫人小姐都是見的。今見他如此說,便笑道:「咱們自己,你又說起這話來。再多說,我把你這鬍子還撏了呢!還不跟我進來。」那張道士呵呵大笑,跟了賈珍進來。
賈珍到賈母跟前,控身陪笑說:「這張爺爺進來請安。」賈母聽了,忙道:「攙他來。」賈珍忙去攙了過來。那張道士先哈哈笑道:「無量壽佛!老祖宗一向福壽安康?眾位奶奶小姐納福?一向沒到府里請安,老太太氣色越發好了。」賈母笑道:「老神仙,你好?」張道士笑道:「托老太太萬福萬壽,小道也還康健。別的倒罷,只記掛著哥兒,一向身上好?前日四月二十六日,我這裡做遮天大王的聖誕,人也來的少,東西也很乾凈,我說請哥兒來逛逛,怎麼說不在家?」賈母說道:「果真不在家。」一面回頭叫寶玉。誰知寶玉解手去了才來,忙上前問:「張爺爺好?」張道士忙抱住問了好,又向賈母笑道:「哥兒越發發福了。」賈母道:「他外頭好,裡頭弱。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書,生生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。」張道士道:「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,作的詩,都好的了不得,怎麼老爺還抱怨說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?依小道看來,也就罷了。」又嘆道:「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,言談舉動,怎麼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!」說著兩眼流下淚來。賈母聽說,也由不得滿臉淚痕,說道:「正是呢,我養這些兒子孫子,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,就只這玉兒像他爺爺。」
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:「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,爺們一輩的不用說,自然沒趕上,大約連大老爺,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。」說畢呵呵又一大笑,道:「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,今年十五歲了,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。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。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,聰明智慧,根基家當,倒也配的過。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,小道也不敢造次。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,才敢向人去說。」賈母道:「上回有和尚說了,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,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。你可如今打聽著,不管他根基富貴,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,來告訴我。便是那家子窮,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。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。」
說畢,只見鳳姐兒笑道:「張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