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顏洪烈甚是鎮定,對楊康道:「康兒,你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。」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簾,蹲在地下,又是「閣」的一聲大叫,發勁急推,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。
郭靖贊道:「這首詩好。」他原不辨詩好詩壞,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,又有「征衣」、「馬蹄」字樣,自然是好的了。黃蓉道:「那是岳爺爺岳飛做的。」郭靖一怔,道:「你怎知道?」黃蓉道:「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。紹興十一年冬天,岳爺爺給秦檜害死,第二年春間,韓世忠想念他,特地建了此亭,將這首詩刻在碑上。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,因此不便書明是岳爺爺所作。」郭靖追思前朝名將,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劃模寫。
黃蓉道:「詞倒是好詞。」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,越聽越覺不是味兒,說道:「這是大宋京師之地,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,難道光復中原之事,就再也不理會了嗎?」黃蓉道:「正是。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。」
黃蓉心中一陣凄涼,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,若非親人,便是弟子,她這六七招「碧波掌法」自是曲靈風所傳,卻又學得傻裡傻氣的,掌如其人,只不知她是從小痴呆,還是後來受了甚麼驚嚇損傷,壞了腦子,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,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走,只索罷了。當下四人一車,往臨安城而去。
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,越練越不對勁。他哪知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,不知所云,只道經義精深,一時不能索解。後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的大念怪文,更以為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。他每與郭靖交一次手,便見他功夫進了一層,心中總是又驚又喜: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,自是靠了真經之力,委實可畏;喜的是真經已然到手,以自己根底之厚,他日更是不可限量。上次在木筏上搏鬥是以一敵二,性命相撲,這次穩佔上風,卻可從容推究,以為修習經文之助,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。武穆遺書能否到手,他也不怎麼關懷,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經中的武學。
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,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,鑊中有些冷飯,床上一張破席,不禁心生凄涼之感,回出來問道:「你家裡就只你一人?」傻姑微笑點頭。黃蓉又問:「你媽呢?」傻姑道:「死啦!」伸手抹抹眼睛,裝做哭泣模樣。黃蓉再問:「你爹呢?」傻姑搖頭不知。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,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,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,黃蓉心道:「就算她做了飯,也不能吃。」問道:「有米沒有?」傻姑微笑點頭,捧出一隻米缸來,倒有半缸糙米。
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,心中反而較先寧定,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,露出肌膚,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,刃鋒深入肉里約有數寸。她心想,如將匕首拔出,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,但若遷延不拔,時刻久了,更是難救,咬緊牙關,伸手握住了匕首柄,欲待要拔,忽然心中慌亂,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,接連幾次,總是下不了決心。
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,胡亂睡了。次日清晨,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,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。黃蓉旋轉鐵碗,合上櫥壁,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。傻姑視若無睹,渾不在意,只是拿著那把尖刀把玩。黃蓉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,傻姑接了,隨手在桌上一丟。黃蓉道:「你若餓了,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。」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。
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雲駕霧般直摔出來,噹啷啷,忽喇喇幾聲響過,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,暗叫不妙,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,忙撩起袍角,也衝進了瀑布之內。他雖也會些武功,究不甚高,被瀑布一衝,腳底滑溜,登時向前直跌進去。楊康忙搶上扶住。完顏洪烈微一凝神,看清楚了周遭形勢,叫道:「歐陽先生,你能把這小子趕開么?」
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、大起大落的搏擊,突然間變得兩具殭屍相似,連手指也不動一動,似乎氣也不喘一口,不禁大感詫異。
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,不讓敵人入內,只要挨得片刻,宮衛大至,這群奸人武功再高,終究也非逃走不可,見歐陽鋒不使殺手,卻來擒拿,微感詫異,左手揮格,右手以空明拳法還擊,勁力雖然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,但掌影飄忽,手法離奇。歐陽鋒叫聲:「好!」沉肩回手,拿向他右臂,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。
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,問道:「你老人家覺得怎樣?」洪七公不答,氣喘連連,聲息粗重。他被歐陽鋒以「透骨打穴法」點中之後,穴道雖已解開,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。黃蓉喂他服了幾顆九花玉露丸,痛楚稍減,氣喘仍是甚急。
忽聽身後有人說道:「哼!兩位知道甚麼,卻在這裡亂說。」兩人一齊轉身,只見一人文士打扮,約莫四十上下年紀,不住冷笑。郭靖作個揖,說道:「小可不解,請先生指教。」那人道:「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。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,見了這詞,大大稱許,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。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,兩位焉得妄加譏彈!」黃蓉道:「這屏風皇帝瞧過,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?」那人冷笑道:「豈但如此?你們瞧,屏風上『明日重扶殘醉』這一句,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?」郭、黃二人細看,果見「扶」字原是個「攜」字,「醉」字原是個「酒」字。那人道:「俞國寶原本寫的是『明日重攜殘酒』。太上皇笑道:『詞雖好,這一句卻小家氣』,於是提筆改了兩字。那真是天縱睿智,方能這般點鐵成金呀。」說著搖頭晃腦,嘆賞不已。
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,隔了半晌,才道:「好罷,又算是我錯啦。」黃蓉道:「甚麼算不算的,壓根兒就是你錯。」周伯通道:「好,好,不算,不算。」轉頭向郭靖道:「兄弟,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緊,因此老頑童說甚麼也不娶老婆。」黃蓉笑道:「靖哥哥人好,人家就不會對他凶。」周伯通道:「難道我就不好?」黃蓉笑道:「你還好得了么?你娶不到老婆,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鬧,凈愛闖禍。你說,到底為甚麼你娶不到老婆?」
黃蓉左手上揚,右手橫劃,左肘佯撞,右肩斜引,連使四下虛招,第五招雙手彎拿,這一下仍是虛招,腳下一鉤卻是實了。傻姑站立不穩,撲地摔倒,大叫:「你使奸,這不算,咱們再打過。」叫著就要爬起。黃蓉哪容她起身,撲上去按住,撕下她身上衣襟,將她反手綁住,問道:「我的掌法豈不是好過你的?」傻姑只是反來複去的叫嚷:「你使奸,我不來。你使奸,我不來。」
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,堆在地下,收了錢出去時,說道:「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,姑娘你一嘗就知道。」
黃蓉皺眉道:「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,咱們進洞去瞧瞧,周大哥,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,靖哥哥和我進去……」周伯通雙手亂搖,叫道:「不,我和你一起去。」黃蓉道:「我可偏不要你同去。」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,武功又高,但不知怎的,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,只是央求道:「好姑娘,下次我不和你抬杠就是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點了點頭。周伯通大喜,去找了兩根大松柴,點燃了在洞口薰了良久,薰出洞中穢臭。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,只聽嗒的一聲,在對面壁上一撞,掉在地下,原來那洞並不甚深。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,洞內既無人影,又無聲息,周伯通迫不及待,搶先鑽進。黃蓉隨後入內,原來只是一間小室。周伯通叫了出來:「上當,上當,不好玩。」
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,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,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,忙問:「岳爺爺的書……給……給盜去了嗎?」黃蓉聽他說話,心中大喜,聽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,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,說道:「你放心,奸賊得不了手的……」欲待問他傷勢,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。郭靖低聲道:「你幹麼哭了?」黃蓉凄然一笑,道:「我沒哭。」
正感詫異,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,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,只聽他道:「不錯,只教昏君在位,權相當朝,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。」又聽先前一人道:「但若明君當國,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傑,就可大展抱負了。」郭靖聽了這兩句話,猛地想起,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、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。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,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語,是以一時想不起來。那三人說笑了幾句,出亭去了。
正自悠然神往,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,躍到亭後花木叢中,在他肩頭按了按,兩人蹲下身來,只聽腳步聲響,有人走入亭中。過了一會,聽得一人說道:「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。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,後來擂鼓督戰,助夫制勝,也算得是女中人傑。」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,一時卻想不起是誰。又聽一人道:「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,但皇帝要他死,要奪他的兵權,韓、岳二人也只好聽命,可見帝皇之威,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。」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,不覺一怔,心想